2020.〈機器人不需要名字〉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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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機器人不需要名字，機器人只有編號。對它們來說，名字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，還不如編號——起碼那一串數字能讓人類很快明白它們的型號。

 

　　它叫做K239，是研究室耗盡心血打造出來的仿生機器人。它並不是保姆型機器人，比起保護某些脆弱易折的東西，它更擅長殺戮和破壞。K239是理性且冷血的槍和刀，它從來都不適合被當作盾來使用。

　　……但它還是被當作一個照顧者而買下了。在某次打擊罪犯的任務差點失敗後，它從前線退了下來，博士幫K239稍微修改了程式，使它不再具有那麼強大的殺傷力。後來一對忙於工作的中年夫婦付了幾十萬，將K239帶到他們的小兒子跟前，按下開機鍵。

　　K239的視線緩緩向下。眼前的人類幼崽抓著布偶懵懂地望著它，機器人從他的眼睛裡看見好奇和驚慌失措。

　　膽小。柔軟。孱羸。這個男孩身上有一切有關脆弱的詞彙，但機器人並不在意。它認真地將未來主人的瞳膜、指紋和聲波錄入自己的中央處理器裡，拘謹且精準地彎下腰，對著他行了一禮。

　　「主人。」它說。小鹿一樣的男孩躲在爸爸的背後看了它很久，他慢慢伸出手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臉頰。

　　經過特殊處理的人造皮膚幾乎感覺不到那過於輕的力道，但K239還是反射性地勾起一個微笑。

　　這叫做「癢」。機器人心想。

 

×

 

　　K239以往從不曾執行過任何有關照顧人類幼崽的任務，保養槍枝或者拆卸軍火才是它的強項。它幾乎是笨手笨腳地處理有關男孩的一切，從整理書包到陪他玩捉迷藏，乃至於睡前的故事和晚安吻，這全部都讓K239措手不及。冷靜的機器人甚至在某些時刻感到挫敗。

　　好險男孩並不介意。即便偶爾會有讓K239手足無措的大哭和吵鬧，但大多數的時間裡，男孩擅長發現機器人的優點。例如說藉著它潛行的技術偷偷溜出去買冰淇淋、或者利用它的偵查能力察探父母什麼時候回來……

　　他們相處的還算愉快，K239這麼認為。直到男孩的十四歲生日。

　　那一天，男孩的父母豪不易外地得加班至深夜，但男孩並不怎麼難過，反而嘰嘰喳喳地指揮著機器人做這做那。小到蛋糕上的裝飾、大到裝飾彩代懸掛的位置，他都要提意見。K239幾乎是溺愛地任由它的主人下令，為男孩唱了一遍又一遍的生日快樂歌。細小的金色燭火在男孩碧藍的眼睛裡跳躍，像一顆小小的流星。他圓圓的臉蛋上還沾著奶油，耳根被快樂的情緒染成山茶的顏色。他露出一個傻呼呼的笑容，伸長脖子將蠟燭吹滅。

　 　K239微笑著開了燈。男孩咯咯笑著探來沾滿奶油的手指，將那些甜膩的糖霜抹在人造人的臉上。「我要送你一個名字，」它的小主人嗓音裡含著糖，男孩眉飛色舞地宣布：「我要叫你理察。」

 

　　機器人的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。它並不明白名字所擁有的意義，對它來說那是可有可無的東西，其中包含的資訊量還不如它的出廠代號。但K239不會違抗主人的命令。它點頭答應著，並將這個詞語錄入自己的資料儲存區。但男孩顯然注意到它的表情，人類幼崽有些無措地抓了抓頭髮，磕磕絆絆地說：「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名字的話……」

　　「並非如此，主人。」K239趕緊解釋。它在腦海裡搜尋著語彙，如實地說道：「…我只是對取名這件事感到困惑，因為名字對我來說不具有任何意義。當然，也不會感到喜歡或者討厭……」

　　男孩怔住了。他像是被掐住咽喉一樣失去聲音，呆呆地張著嘴望著K239。接著他忽然變得很生氣，圓圓的臉蛋脹成紅色──不是先前那種柔和溫暖的山茶粉，而是情緒更激昂的紅色。他眼睛裡閃著水光，咬牙瞪著K239。「那就算了！」他尖叫著說，轉身跑進房間裡，「碰」地甩上門。

　　K239並不明白。它望著緊閉的木門，試探地走近一步。但搜尋引擎建議它離憤怒的人類遠一點兒，所以最後它還是從門前移開步子。

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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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那天晚上，男孩躲在被子裡哭的很慘。K239站在門邊透過門縫悄悄地看那團不斷抖動的被子，卻不知道該怎麼辦。它發現它的的中央處理器有過熱的傾向，大量的資訊充斥在腦海裡，卻挑不出一條實用的建議。

　　「也許我該更新了。」K239判斷，「我可能太老舊了。」

　　隔天，K239回到實驗室裡請求更新，但滿頭白髮的博士只是驚訝地挑眉。「你並沒有任何問題，不需要更新。」博士檢視著它脖子後的控制面板，一邊對它說：「你的現任主人把你保養的很好。」

　　K239皺了皺眉，疑惑地開口：「但是，我的中央處理器有時候會過熱……」

　　博士「唔」了一聲，再一次露出訝異的表情。他關上機器人的控制面板，謹慎地鎖上螺絲，思考了很久……

　 　「我想，」老人慢吞吞地說，勾起一抹微笑，他若有所思地說道︰「這不是什麼大問題……起碼不是壞的方向。」

　　「你回去吧。」機器人還想要詢問，但博士已經擺了擺手。K239帶著滿肚子懷疑回到了小洋房裡，打開搜尋引擎，不放過任何有關「中央處理器過熱」的資料。所有資訊告訴K239那代表處理器已經過於老舊、需要更換，但博士卻說那不是大問題。

　 　K239覺得這樣不行。過於老舊的零件可能有爆炸的危險，如果傷害到它的主人該怎麼辦？說不定是博士弄錯了，畢竟人類在年老時有很大的機率會得一種俗稱「老人痴呆」的病。

　　我可以自行更換。K239盤算著，並且決定要提醒博士有病要提早醫治。

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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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 　於是K239向他的主人請求更換處理器的費用，已經逐漸拉長身高的大男孩露出一個驚愕的表情。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難看，他捏著書包的背帶，站在客廳裡沈默地瞪著他的機器人。

　　「如果您不允許的話也沒——」K239趕緊說道。男孩一言不發地大步跺回房間，「哐」的一聲，K239趕緊追上前。男孩側出半個身子，用力地將一把鈔票塞到人造人的懷裡，接著在K239的面前再一次摔上門。

　 　K239匆匆瞥見房間地板上的撲滿的陶瓷碎片，和男孩微紅的眼眶。

 

　　他是不是快哭了？更換處理器的時候，K239頻頻想起男孩暈紅的眼角。明明它沒有主動喚出任何儲存在記憶體裡的圖像，但男孩快哭了的表情卻不斷出現再眼前。它伸手摸了摸心口。

　　 ……明明才剛更換完畢，為什麼還會過熱呢？

 

　※

 

　　K239覺得自己壞掉了。它查過，一般來說，仿生機器人使用年限能超過一百年，但也有少部分因為使用過渡、或者性能不佳而提前報廢的例子。它想它大概就是後面那一種，必須提前報廢的機器人。

　　……否則為什麼它的處理器總是過熱？

　　但它沒有告訴它的主人。K239知道一旦說了這些事，被淘汰將會成為板上釘釘的定案。它不想被丟掉，更不想離開。這種前所未有的想法，讓它腦袋裡不斷尖響著警告——它正在違背規矩。

　　K239試圖打起精神，做好份內的每一件事。但它卻變得笨手笨腳，甚至比剛接下保母任務時還要糟……它不斷犯著一些低級的錯誤，一個晚上就能打破四、五個盤子。它的問題已經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，男孩的父母決定送它離開。他們說出這個決定的時候，K239忍不住轉頭看向不遠處、已經長成少年的男孩。少年站在房門後，一言不發……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交談了。

　　「主……」K239忐忑地張口，喉間剛發出一個單音，少年就轉身闔上房間的門。

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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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要離開的前一天晚上，K239站在木門外聽見壓抑的啜泣。他大約是靠在門上哭，K239忍不住伸手握住門把。它的腦中不斷閃現各種建議和警告，中央處理器又無法負荷了，過多的訊息讓它的視線霧茫茫的一片，什麼也看不清。先前不由自主保存的過往照片不斷滑過它的記憶區，它驀地想起久遠的某一次雨夜、抱著它的手入睡的小男孩；想起他們偷偷跑出去買冰淇淋，他仰頭看它的笑臉；想起兩年前他十四歲生日的時候湊過來的、沾著奶油的手指——

　　過熱了。K239摸著心口，太熱了。它的中央處理器。

　　它壞掉了。它不再是一個合格的機器人。

　　K239艱難地鬆開門把，慢慢退了兩步，一如來時那般，輕手輕腳地離開。

 

　　……它不知道門後的少年輕輕地摸了摸從門縫鑽進房間裡的、地板上它的影子。

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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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要被送走的那一天，男孩的父母在門口給它一個擁抱。負責運送淘汰機器人的廂型車已經來了，只要它上了車，就會被永遠關閉。K239抿了抿唇，探頭看向中年夫婦的身後。那扇木門還是緊緊關著，沒有要打開的跡象。

　　……也許他還在睡。K239安慰自己，往常這種假日少年都是睡到十點才起床的，現在還早得很呢。

　　「K239，謝謝你這十年來對伊恩的照顧。」女人掏出手帕，感性地拭著眼角泛出的淚水。K239搖了搖頭，沙啞地對女人說：「這是我應該做的。」

　　它朝人類夫婦最後一次鞠躬，人造人無聲地對那扇門說了聲再見，努力地將門上笨拙的鴨子塗鴉刻進記憶體裡，轉身離開這棟小小洋房的前院。工作人員抓著它的手臂將它拖上車，機器人坐在後車廂裡，看著年輕的研究員摸索著尋找工具，準備打開它脖子後的控制面板。汽車發動引擎，慢悠悠地駛上道路，人類命令它轉過身，K239依言面向窗戶，將脖子留給研究員。

　　它能感受到螺絲起子和橡膠手套掃過脖子的細小癢意，機器人忽然憶起第一次跟男孩見面時、那雙小小的手貼上臉頰的觸感。是從甚麼時候開始，它的人造神經纖維變得如此敏感？K239沈默地望著小洋房的方向，想著如果男孩站在那個地方看它——

　　「停下來，停下來！K239！停車啊！」

　　K239不敢置信地張開嘴巴，金髮少年聲嘶力竭地追在車的後面，徒勞地伸著手。

　　「停、停車！你不要走，你不準走！」伊恩摔了一跤，跌在地上不管不顧地哭著，像是被奪走寶物的孩子那樣口齒不清地嚷嚷：「我沒有答應——」

　　機器人猛地轉頭望向司機。人類皺著眉看了後視鏡一眼，沒有踩煞車的打算。它的處理器突然變得滾燙。年輕的研究員嚇了一跳，抓著拆下來的零件驚慌地看著K239，手忙腳亂地尋找散熱的藥劑。

　　「請停車。」機器人開口請求，但人類無動於衷。它的腦子暈呼呼地，霎那有什麼東西蓋過本能，它猛地抓向前座，大聲命令：「我說停車！」

　　司機下意識地踩下煞車，結結巴巴地說：「我、我們是按照程序……」他回過神，想起自己並不需要和機器人解釋。司機皺起眉，對著研究員喝斥：「你等什麼！快把它關機！」

　　研究員肩膀震了一下，手忙腳亂地抓起掉在車廂地板的拆卸工具。箱型車再次發動引擎，K239全身顫抖著，艱難地望向車後。它不能反抗，它必須遵照規定，它得——

　　一臺駛的飛快的車從遠方的小道上快速地接近，而伊恩還坐在馬路中央揉著眼睛慌張的哭泣。

　　K239忽然想起它曾經的功能，比起保護某些脆弱易折的東西，最初的它更擅長殺戮和破壞——

　　它猛地扯碎了車門鎖，跳出車廂後穩穩地落地，幾乎是在腳尖觸到柏油路面的那一刻就開始狂奔。它的處理器燙得快要燃起來，它感覺自己的身體裡有一團火恣意奔竄，燒掉它的感覺神經、燒掉那些變成桎梏的代碼，將它燙得看不清處身邊任何東西，除了伊恩——

　　K239一把將伊恩撈進懷裡，就地一滾，它的背脊撞上行道樹。它悶悶哼了一聲，從未體驗過的痛楚襲上它的神經纖維，有些細小的金屬零件從頸後的豁口掉了出來。跑車驚險地擦著它的腳邊碾過。

　　K239驚魂未定地低頭看著少年，伊恩懵懵地張著嘴巴看他，半晌後打了一個哭嗝。

　　「你沒事。」K239露出一個微笑。中央處理器似乎已經到了極限，機器人靠著樹，抬手輕輕摸了摸大男孩毛絨絨的腦袋。它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，霧濛濛地一片，耳朵也嗡嗡作響。機器人是不需要呼吸的，但K239不由自主地不斷深呼吸著。

　　伊恩慌慌張張地捧住它的臉，看起來又快要哭了。「你有沒有事？K239？你還好嗎？」他的聲音尾端勾著顫抖，機器人從他的眼睛裡看見驚慌失措。

　　膽小。柔軟。孱羸。K239想起一切有關弱小的詞彙，但它並沒有嫌棄。它認真地將人類幼崽的長相錄入腦子裡，不那麼精準地捏捏他的耳朵。世界靜了下來，視線還有些模糊，但已經開始光亮。

　　「我沒事。」它啞著嗓音說。中央處理器終於停擺了，灼熱的溫度慢慢在體內冷卻，它覺得身體裡的零件搞不好已經熔成一團。

　　我終於壞掉了。機器人終於知曉，那種它不明白的東西已經覆過本能，成為新的本能，它再也不是合格的機器人了。帶著點如釋重負，K239緩緩開口：「叫我理察。」他說。眼角第一次流下水珠，癢癢的。

 

　　這叫「淚水」。理察心想，我在哭。

-fin-